娘家春节的家宴上,多年盘踞着一把很有年头的茶壶。茶壶是奶奶随母亲从老家出来时带来的,这把比我年龄还长的茶壶,刚来时一定是光鲜的,日积月累的摩挲让它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旧,如同岁月呈现的一层包浆,把手和底座的不注意处,也有了磕碰的痕迹。壶和年逾七十的奶奶一样,有了衰老的容颜。
奶奶其实是外婆,我们习惯叫她奶奶,是因为她离开老家,多年跟随母亲在我家生活。奶奶没有儿子,而父亲青年离家,失去父母多年。母亲这里,奶奶是最有发言权的,近二十年的异乡生活,父亲忙于工作,而母亲每日出门,经常忘了安顿家里,只因奶奶在家,尽心尽力。我们孙子孙女五人,由她一手带大,个个健康,家里三餐,虽说简单,总在她的操劳中游刃有余。
茶壶是奶奶珍视的生活用品,每天被擦得光亮,放在一进门就看到的饭桌上。奶奶的一双小脚,利索地在家里院里不停挪动,做饭、打扫卫生、照看我们、侍弄平房一角的花木,有时还给大哥和院里一帮嬉闹的男孩子拉架断官司。
经常是,我们玩够了,一进门,饭桌上摆放的一壶温度正好的糖茶水,被先跑进来的大哥,对着壶嘴滋溜一气,后面进来的我和妹妹们,再接着滋溜几下,直到茶壶见底。
远隔千里,
想起一壶茶陪伴的岁月,
滋味难忘。
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,这是父母和我们都切实体会到的幸福。父亲不善言辞,但奶奶的勤劳爱心,全在眼里。他像母亲一样孝敬奶奶。那个物质不够丰富的年代,一个生活条件不足以达到有求必应的普通家庭,计划好家里的日常开销已捉襟见肘,父亲还是尽力给日渐衰弱的奶奶最大的食物满足:纸袋里装的几只红桔,藏在衣柜里的一包冰糖,几根香蕉,一包酥皮点心,千方百计托人买来的一点人参只是,父亲不会想到,这些瞒着孩子的特殊待遇,最终绝大多数填了我们兄妹的胃。
高二那年,入冬以后,奶奶的老慢支又犯了,比以往更为严重的哮喘咳痰一阵急过一阵,一到夜晚,更是无休无止,让全家人夜夜难眠。父母想了很多办法缓解奶奶的哮喘咳痰,毫不起效。
那年的春节来得早,刚到正月,漫天飞雪,天寒地冻,我们期盼奶奶能熬过这寒冷的春节,没想躲过了初十,正月的雪还没有完全消除,奶奶就散手西归。
奶奶停止了喘息的钟摆,初春的深夜,再也听不到一声接一声的喘息。家里那把伴随奶奶几十年的茶壶,也被母亲擦拭干净,束之高阁。直到来年春节,才有机会重见天日。
多少个春节的欢愉,在全家饭饱肚圆之后,又开始被茶壶制造的甜淡茶香包裹。母亲小心拿出茶壶,家人围坐,一遍遍续添,或重新泡制的一壶茶或浓或淡,如同年味的由浓渐淡。壶是老茶壶,干干净净,茶还是原有的味道,喝茶人却在年复一年减少又增加。十多年后,当年外婆和父亲空缺的茶位被我同辈的媳妇和女婿替代,家里有了新面孔,陆续的春节,陆续的团聚,孙子辈们继续增加,喝茶人的心绪大不相同,甜蜜的滋味盖过淡淡的怅然。
我的春节有太多吃与穿的深刻记忆,却始终和一壶茶的浓淡香甜混合,把节日的欢愉,团聚的喜乐凝聚又释放。
当年奶奶梳着光滑的发髻,面容清瘦,
颠着小脚灶间来回奔忙的身影,
如同一个久远的梦,
让我陷入年少的记忆。
奶奶遗留的茶壶,有特殊的情感在内,被母亲看护得紧,没有人要动更换丢弃的念头,茶的品种总在更新中,即使糖茶,花茶,菊花,铁观音,龙井,红茶,年年有变,但一把贯穿了我生命的大部分光阴的茶壶,在母亲眼里,已上升为春节颇具仪式感的重要器具,必需的焚香敬茶,程序不能缺,既遥寄远去的亲人,又聚拢着节日里能围坐一起的家人们。
这把从老家带来的茶壶,越来越像娘家的宝贝,开始泛起岁月的宝光。
仔细端详,用过五六十年的东西,壶的大模样没有明显的裂痕残缺,釉色稍嫌灰旧,壶体圆润饱满,大肚能盛水,实用可爱,图案是老百姓喜欢的一串熟得几乎要裂开的紫葡萄和它的枝叶,布满多半个壶面,饱满欲滴的感觉让人垂涎三尺。不过是建国初期,奶奶家乡常见的一件普通的生活用具,壶的底座有了一点残缺,落款不甚清晰,这些不妨碍我们对它的珍视。
当年奶奶梳着光滑的发髻,面容清瘦,颠着小脚灶间来回奔忙的身影,如同一个久远的梦,让我陷入年少的记忆。
那个带我们长大的老人在世间的痕迹,除了母亲还在装衣物的牛皮箱外,就是这把尚在世间的陶瓷茶壶。算起来,这把茶壶承载的生活印记远不止我们兄妹,当年我们顽皮时,几次三番捧茶壶争相倒水的经历,如今又在家里重演。
大哥已五岁的外孙,过年时随大哥来家看母亲,只要看到桌上的茶壶,就伸手去抓,说要给老太太倒水。一次,两次,几次,所幸茶壶被母亲盯得紧,每次都有惊无险。如此看来,一把辗转半个多世纪的茶壶,承载的记忆早不是两代人,加上我们兄妹,我们的孩子,大哥的外孙子,已经有五代人的延续。
一把陶瓷茶壶,滋润过我们年少的饥渴,也伴随奶奶度过许多难熬的夜晚,在春节的家宴上又盘踞多年,每次看到,内心总有一种被清洗的感觉。
日子倏忽而过,担心疫情影响,两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,那把服务家人多年的茶壶是否完好?远隔千里,想起一壶茶陪伴的岁月,滋味难忘。 (贾黎萍)